【忘羡丨十幸之七】相看无须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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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我撕开半里这晨昏的乾坤
三尺青光轮转洗烟尘
喝最烈的酒 恋最美的人
看海阔云高波澜生
人说江湖浪涌最多无畏的人来三钱热酒买我的心魂
叫山川颠倒 叫地裂天崩
这天地我来撑
——古龙群侠传
仙君来时恰好是云破月来花弄影。
他脚下的云絮化作一团轻柔的风,苍山莽莽,林涛浪涌,那些声音此起彼伏,仿佛在吟唱亘古传颂的歌谣。
喂,别靠近那里,山的最高处住着吃人的老妖怪。
把老字隐去吧,他的年纪比这座山还要大,面庞却比三月的桃花还要俊俏。两百年前,他也是腰悬佩剑,站在九重天上纵鬼兵鬼将如千军万马的。
但他现在睡着了。在他醒来之前,我要给你讲一个故事。
山岚中,仙君坐了下来,手指抚上七弦古琴,弹响了第一个音节。
天与地本是没有什么区别的。
鸿蒙初辟后,划分天地,上者成神,下者堕鬼。时有鬼怪流窜人界,人间动乱不堪,公战私斗不断,一团散沙也要开宗立派,跻身天界。
九重云霄歌舞升平,暗香浮动,琉璃瓦白玉砖,曲水流觞行酒令。真好个太平盛世。
除了一个人,他往九幽地狱去。
泱泱的黎民百姓,他要护,前朝的余党余孽,他要留。
在座人人自危,他偏偏想要一条独木桥走到黑,欲遗千万人以天下太平,还三界一片朗朗乾坤。
漫天神佛、名门正派群而攻之,发起了一场浩浩荡荡的讨伐。直逼得他重踏尘泥,横吹鬼笛,直上九重天。这场围剿之中,不分昼夜,不分敌我,打翻了极炎之地的熔炉,他麾下的走尸失控,满耳的呜呜哀嚎之声。
天上地下早有此一劫,于是便值此时,人间燃起一场旷世大火,谓之业火。从绿柳红桃的泼墨山水到塞外的盐碱滩和骆驼刺,甚至冰峰林立的寥廓雪域,顷刻倒塌,几乎半方世界成为炼狱熔炉,死者藉藉。
然而,他最大的罪过不是这场业火,诸神认定,他是邪魔外道,他丧心病狂,他罔顾人伦。他即是原罪!
他们要他以身魂生祭安抚游走的亡灵,本该身处地狱的人却逍遥悠游。仙君在这场浩劫中身负重伤,长久地跪在殿外为他请罪,换来的是他的身躯陷入长眠,神识打入万仞之渊——
首先,他要经历杳杳无涯的沸水人间。
有时候他是将军,马背上长枪挑下叛军的盔缨,下马时折下一支桃花。当他双手枕在脑后,在柔软的草地上入梦,雪白的蝴蝶在他面庞翩翩环绕,隔着花瓣亲吻他的眼皮。
他曾做江湖千万里远客,朝路过的白衣公子掷下一朵干花,也曾在渺渺的寒江撑一叶孤舟,渡一只彼岸的白鸟归乡。
他既要捱过生老病死,也要在悠悠众口前尝尽爱别离,求不得,死生师友,深恩负尽。此后的无数个轮回,他还要经历千千万万遍,那是高高在上的统治者对他的惩罚。
如果是这样……仙君只有不断地穿梭于另一个人间。
他被污蔑,被众叛亲离,被绑在火刑柱上遭受火刑,等待着火舌从下往上舔舐过他的身躯。或许彼时人间的大火从未熄灭,诸神借世人把一切不可宽恕的罪名安在他的身上,要他声名狼藉,恶名昭著。
你我皆为世人,长生才是诅咒。
他的眼睛里映着一只只高举的火把,感受到灼人的热浪迎面而来,僧人绕着他不断地呢喃着经文。
他本该每一世都如此死去,这时有冰蓝色的剑光闪过,大火被浇灭,在一片混乱中,他被人动作轻柔地拥入怀中,腾空飞起。
然而也不过是从这一世界跳转到另一世界,诸神的诅咒仿佛烙在他的每一次转世,不可抹去。
当仙君思念一个人的时候,他就躲进他的记忆里,路过的惊鸿照影是他,栖息船头的白鸟是他,翩跹于指尖的蝴蝶也是他。所思之人身边万千,皆是他。
人活一世,如草木一秋。时间流逝,快如白驹过隙,慢则日长似岁,百千光阴忽忽而过。
造物主的眼眸注视着他,流下的一滴眼泪化作琥珀,包裹住他的梦境。然后将他无波无澜的眸光投向万八千岁以后的将来。
百年以后,枯木逢春……百年前的至高无上竟俯身化作最温婉的羌管菱歌,以它的全部造就一个崭新的繁荣,可惜人间烟火,早已与他无关,百年沉寂的风花雪月,也只为一人道。
蓝思追说,仙山上的梨树开花了,漫山遍野的雪白落英,远看之如云似雪,轻轻浮动。
树是在妖怪身陨的那一年,由仙君亲手种下的,他也是在那一年被仙君从大火之中救出。一并悉心照料,抽条长成今天亭亭净植的少年。
树非凡树,百年方开一次花,仙君以花酿酒,封在黑溜溜的小坛子里,埋在树下。
一坛雪是承载不住思念的。梨树每开一次花,他就启封一坛,对坐摆好,一坛是妖怪最爱的天子笑,烈,辣,香醇。梨花酒并不醉人,融入喉头,留有余甘。
他只是坐卧在梨树下一遍遍地抚琴。
他从星君那里窥得魏无羡的命格,不可追溯,不可更改,那他便等。
他喊魏婴,魏无羡,像在念抵舌未成说的情话。
从最初的的日子里,他久久地跪在殿外为魏婴请罪,甚至不惜御剑疾驰,疯也似地在三界寻找他的影子,与诸门百家为敌。到今天无波无澜地在树下启封第十三坛酒,心底的思念却无休无止与日俱增。
春光引人醉,仙君启封斟酒,白瓷的杯胎透出莹润的酒色。直到雪白的花瓣落了他满身,他才回神,拢了拢长袖广裾,突然一只手伸过来,从容自若地举起对面的白瓷杯,比玉石还要剔透几分。
“一个人有什么好喝的呀。”
少年眉眼俊俏,身上还披着征战的盔甲,如一个解鞍归来的年轻将军。
举了举杯,一饮而尽,笑道:“好酒。”
杯盏落地,清脆一声如玉石相击。
少年道:“我刚刚打了场胜仗回来,只想找个人痛痛快快地对坐长说一场,这酒不是为我摆的么?”
一撩衣摆,少年盘腿与他对坐,“含光君?”
身子朝他倾了几分,“我们初见的时候不在庙堂也不在书院,在你云深不知处的墙檐之上,我们打了一架,打翻了我一坛天子笑,你说:”
再倾几分,“‘云深不知处禁酒。’”
稍稍正色,少年指名道姓,“蓝湛。”
仙君抬起眼。
仿佛穿过已逝的重重岁月,回到那一天的月夜,他抬起眼朝墙檐之上看了一眼,就再也移不开了。
那双琉璃般通透的眼眸里见过太多,如同川流河江奔腾不息,却不过雁过无痕,从始至终,只有那片惊鸿照影,故人归来,映在了他的眼睛里。
我在。他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