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日忘羡 Day91】少年事
好棒！从另一个角度来叙述～
部分延用遇鹿的设定
讲神仙的故事
待续
相传，姑苏境内有座仙山，山中住着通晓世事、长生不老的神仙。
没人知道神仙长什么模样，当地人全凭着山脚下茶馆说书先生的一张嘴和一部话本子，竟都成了神仙通。但凡远游之人来到这姑苏小镇，头一件事不是览古迹，也非拜神仙，而是直奔茶馆，听上一段故事。
茶馆不大，掩映在山脚树木渐疏的平缓之地，一座碧绿小竹楼。遥遥可见小楼前一方白底黑字的摇幅，上书“玖陽茶舍”，字迹极尽俊秀疏阔，不知是何人手笔。竹楼跃层处单辟出了一边，常年摆着竹案画屏，笼着一方素白纱幔。
说来更奇怪，竟无人见过这位名声在外的说书人，听着一把婉转嗓音，只知是个年岁尚小的姑娘。此姝每日酉时现身与茶舍，戌时前必定离去，行踪虽然可寻却也神秘。
曾有一心热胆大的过路游侠在听了故事后，敞着嗓子调侃，姑娘为何偏要挑这黄昏日暮的晦气时辰，挑个晨起的大好时候说书，不成吗？
当时那人如何回他？
纱幔后一句笑语：“可我不乐意起早。”
黄昏日暮，正是阳气衰、阴灵盛的时辰，山中生灵精怪可夜伏于竹楼之上，听她讲故事。这些奇闻异谈本就是它们娓娓道来的故事，说书不过转述，她自然不能拒绝它们旁听的盛情。
这日约莫申时三刻，宁静山脚下行人渐织，山中竟热闹起来。
镇上不少姑苏当地的男女老少相携造访茶舍，还有不少慕名而来的游人，不知不觉连镇上通往山中的小路都修缮得格外齐整。
造访的，自然不止是人。
隔着纱幔可见人影幢幢，日渐西沉，茶舍老板也不吝惜烛火，竹楼内的茶桌之上和廊道内都点起了别致的勾玉纹灯，兰膏明烛，烛灯错些，很有几分雅致。
众人各自围坐在竹案前，几盏清茶，数碟瓜果，只等好戏开场。
二层背窗处摆置着几方画屏，上面勾勒几幅人像，人像衬着泼墨山水，一派仙气飘然，据传是茶舍老板妙笔，画的正是这故事里的人。
一人黑衣墨发，笑容洒脱落拓，一双眼睛仿佛能言语般招人。一人眉目俊雅至极，面无动容之色却格外引人注目，清冷绝尘，很有神仙气儿。
画屏后有一人，却无精打采歪在案前，与外头兴致高涨的客人们相映成趣。
忽然，竹楼二层的窗外传来一声轻呼，像是在试探。
“小姐姐你在吗？小——姐——姐——”
“这儿呢！”画屏后的女子蓦地直起身子，压低声音应道。
只见一个小白团子从窗棂一侧滚进了竹楼二层，蹭蹭几滚就撞在了女子的脚边，忍不住哎呦呦地叫唤几声。
女子哭笑不得，边伸出手给它揉脑袋，边笑道：“你若不说自己是灵芝成精，我一定看不出来。”
小团子瘪嘴耷眉，一脸委屈：“你还说呢！总胡乱给我起名字，让山里的知道了笑话我好几日！”
女子止了笑，认真道：“他们做神仙的怎么成天欺负人。”
见小团子开口就要分辩，女子忙抓起桌案上的桂花糖糕往它口中一塞，笑道：
“等你许久了，下不为例。”
小团子捂着嘴，被噎得眼泪汪汪，却也乖乖点头，蹭到她身边默默拿起了案上的茶，嗅了嗅，竟是上好的雨前龙井。
今日这个故事，它确实很想听一听，这才紧赶慢赶跑下山来。
一阵铜铃声悠悠响起，茶楼内每张桌案上纹灯笼起的烛火微微摇曳。
偌大的茶舍蓦然无声，众人敛声屏息，等待一个声音响起。
纱幔后亮起一盏幽黄纹灯，有人以双手虚拢起烛火，抬头看了眼天色。
“今日，给诸位讲个少年人的故事。”
数日前，山林深处一方竹居。
院中石桌上摆开一排瓜果点心，女子支额倚在桌旁，面前坐着一个满脸稚气的小丫头，一面往嘴里塞吃食，一面嘟嘟哝哝说着话。
“小姐姐你知道吗?那时候我才不满五百岁，勉勉强强能化出人形，就在暮溪山深林的渊洞里修炼。
“那儿虽说素来人迹罕至，却也不算个修炼的好地方，因为我们有个厉害邻居，古榕爷爷说那是只竞神失败的妖兽，与我们这些要修仙的精怪不同。自从我有了灵识的那日起，就见它一直在沉眠，从没有人敢去打扰它。不过它睡它的，我们修炼我们的，一向倒也相安无事。”
“可后来有一日，原本安安静静的洞里忽然涌进了好些人！多是些半大的小屁孩儿，倒有个穿红衣裳的格外神气，一路咋咋呼呼把我们都惊醒了。”
“我伏在洞壁突起的半高石头上，瞅了半天也没看出这群小孩儿想做什么。忽然那穿红衣裳的就招来了人，要去绑一个小姑娘，嘴里还念念叨叨，这时候我才明白，他们是想用那姑娘做诱饵把妖兽引出来。”
“这群不叫人省心的！他们究竟知不知道自己脚下的深潭里住着什么呀？竟然还要平白搭上一个小姑娘。那小姑娘吓得不轻，急得一路躲一路逃。可她往哪躲，哪的人就立马散开一大片，我在上边看着都为她揪心。”
“正干着急呢，就见她躲到了两个少年人身后，咦，他俩竟丝毫没有后退，岿然不动！真是好样的！”
“可那指使绑人的红衣少年却勃然大怒，一副气急败坏要活剐了他们的模样，几个手下就拔剑招呼上了。他正在一边破口大骂呢，边上站出一个穿着紫衣服的少年笑嘻嘻地上去打断了他，三言两语便把那人噎得说不出话来，那骂人的气急了就要拔剑扑上去，谁知穿紫衣的少年突然发难，嘴角笑容没变却出手如电，瞬息之间就夺剑了反杀，一上去就……咳咳……将那骂人的擒住了！这时候我才发现，原本他们手里都是没有剑的！可没有剑还敢闯进来，这胆子也忒大了！”
“你慢点儿，糕饼还没咽完呢。”女子递上一盏茶。
小姑娘接过茶，茶香萦鼻，急忙先灌了一口。
“我接着说啊，那紫衣少年拎着人就跳到了深潭中央，我仔细一看差点没叫出声，那哪是什么石岛！分明是那妖兽的脑袋！他们还是把它惊醒了。”
“接下来就是一片混乱，剑光火把晃得我眼睛疼，估计是许久不见光亮的缘故。刚想瞥开眼就听见下边传来一声咆哮，那叫一个撕心裂肺。听声音耳熟就连忙隐了身形探出去看，果然是那个紫衣少年，只是他胸口多了血淋淋的一片印记。他那时一掌拍飞了一个人，眼睛都是血红的。”
“看着是真疼啊……”小姑娘感叹道。
女子握着茶盏的手轻轻一颤，抿唇道：“你接着说。”
“嗯，他们好像都发现情况不好，陆续向洞外撤出去，那红衣服的一帮人逃得快，剩下的人也都无心恋战紧跟着往外跑，很快就看不到人影了。一开始护住那小姑娘的两个少年人还有那个紫衣服的少年留在最后给众人断后，分明没有持剑，却很镇定，出手也准。那时我还想，这应该是最后一眼见到他们了。又明白过来，原来洞外边的世界，人与人是很不同的。”
“可过了约莫半个时辰，他们竟然又折回来了。我心想，还能是舍不得这妖兽不成？后来见他们都躲在洞里的暗处悄悄窥视深潭，才明白他们这是出不去了，回来找其他出路。”
“其实出路是有的，就在潭底。那两个紫衣少年似是水性很好，一人负责引开妖兽，一人指挥着剩下的人从潭底的洞中逃生，本该都能出去的，可那个爱笑的小子被人忽然射中一箭，血腥气就把那妖兽引了过去，眼看伸长脖子张开大口就要咬到他了！”
小丫头讲得眉飞色舞，忽然顿了顿：“小姐姐，你怎么都不紧张？”
这么惊险的一幕，小灵芝当时在上边看得气血直涌，差一点就脱出本体去救人了，那少年虽只是一面之缘，却让她觉得不能置之不理。
那女子一愣，不禁莞尔：“我紧张着呢，你看不出罢了。灵芝先生，还请接着说。”
“话说当时真是千钧一发，那妖兽的脖子离他的身子只有几步之遥，可就在这时，那个额间束着一条素带子的少年人从老远飞扑过来，一掌就把人送出去了，可自己却来不及脱身，猛地被那妖兽咬住了腿。那是真疼啊，他却连吱都没吱一声，原来现在的年轻人都这么能忍疼……”
“比起这些，后来的那些伤痛才是……”
“嗯？小姐姐你说什么？”
“没什么，你接着说，后来发生了什么？”
“我当时记起爷爷说过那妖兽有个习性，它不爱吃碎食，咬中了人后都要拖回自己的壳子里慢慢享用，那束带子的少年被它咬住了，眼看就要被拖回壳子里去，刚被送出老远的紫衣少年又奔了回去，一把扑到它脑袋边掰住了它的牙！死活不让那少年人被咬着缩回去，我和其他精怪都被吓呆了，他究竟哪来这么大的力气！”
女子歪头看着手中袅袅茶雾，喃喃道：“人被逼到绝境往往能流露前所未有的力量，更何况被咬住的人是他呢？”
虽然不知为何魏婴前生总是避无可避地陷入绝境，困于绝境，第一次有蓝湛在身边，后来便被命运生生隔成两岸，分明都想并肩，却终究不能。
隔了茶雾，近在眼前的杯面都看不分明，更何况那时的他们之前隔着万水千山。
灵芝精一脸懵懂，“为什么‘何况是他’？那少年于他而言很重要吗？”
“或许那时他自己也不知道，有那么重要。”
“我倒觉得，那额间束带的少年将紫衣少年看得很重。”小灵芝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我还是接着说吧。”
“说到那少年硬生生地掰开了妖兽的两排獠牙，被咬住的那个一下就落到了水潭里，他也脱了力跌进水里，却连忙将那少年捞起来，背起人就跑。这时不知为什么，我很想跟上去看看，便悄悄脱出了原身，跟了上去。”
女子声音微扬：“你能那时已经能化形了？”
“勉强能化形，只是虚影，他们看不见我的。”小灵芝解释道，“紫衣少年把额间束带的……”
“其实，那叫抹额。”女子随口一提。
“哦哦，就把那束抹额的少年背到了一处比较安全的洞穴，仔细瞧了才知其实他伤得很重，一身白衣裳被染红了大半边，也就一张脸和那抹额干净些。被轻轻放下之后站都站不住，一下跌到地上，却连眉头都没皱。”
“我那时正看着他身上的伤，忽然听到那紫衣少年说什么草药，吓得一个机灵！草药啊！那不就是我吗？”
女子忍不出笑出了声，悠悠道：“他们应该没想吃了你。”
灵芝精有些脸红，吐舌道：“他们看不见我嘛。那穿紫衣服的少年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香囊，让束抹额的少年看，竟找出了不少止血驱毒的药材，也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可那束抹额的少年似乎生气了。”
女子若有所思，“生气？”
“是啊，原本就冷冰冰的，听那穿紫衣服的少年说要好好感激一个姑娘，他脸色就更冷了。”
“明白了。”
“你又明白什么了？”
眼前人老神在在道：“人界有句话，叫‘山有木兮木有枝’……等你再长大些，就明白了。”
“可我都已经六百岁了！”
“只可惜白长了岁数，”见话头又要扯开去，眼疾手快拿起桌上点心往小灵芝嘴里一塞，歪头一笑，“接着说。”
小灵芝嚼着糕饼，嘟囔道：“唔，他们后来，差点要干坏事！”
女子闻言默默坐直身子，言语中大有深意：“差点就提前办成了一件大事。”
……
“我，我当时捂了会儿眼睛。他们上来就要脱衣服，这个我知道的，山里的精怪双修时就这样。那穿着紫衣服的少年人真是人不可貌相，小小年纪就如此厉害，脱起衣服来一点儿不拖泥带水。”
女子手指敲着茶盖，突然冒出一句：“带抹额的那个更厉害。”
“是吗……啊？”小灵芝精瞪大眼睛，霎时间没反应过来，“可，可当时他脸都白了，像是被气得说不出话。”
自己是在讲故事，怎么突然变得怪怪的。
“不过，后来戴抹额的少年猛地咳出一口血来，那紫衣少年立马就住手了，原来是要帮他把郁结的淤血吐出来，可这法子也太厉害。”
“嗯，他一向都是这么厉害。”女子点头道。
“他们后来不知怎么，又吵了起来。两人闹成一团，又是推又是咬，之前看着挺能担事儿的样子，怎么没了旁人就像两个小孩儿似的。满口孩子话，后来还闹得哭鼻子。”小灵芝顶了一张孩童般的脸，发出长辈似的感慨。
女子将茶盖轻轻落到茶盏上，遮住了袅袅茶雾，露出一双眸色淡淡的眼睛。
“他们俩从来都是被世事推着走，不知不觉就活成了大人的模样，实在不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
那时在洞底的短暂光阴，虽说不见天日，说不定就成了日后他们彼此回想起来，也会觉得开心自在的日子。”
你也知道，她这辈子都忘不了你了！
你若是没有那个意思，就不要去撩拨人家。
这样孩子气的话，他从前没有说过，离开暮溪山之后那些数不清的年头里，也再没有人能让他这样肆无忌惮地说话。
有人在那里留下了一滴泪水，告别了无忧无虑的年少，告别了长辈所给的庇护。只是他没想到，自己所要告别的一切里，还有魏婴。
……
“那你猜猜他们逃出去了吗？”
“逃出去了，还合力斩杀了妖兽。”
“其实你听过这个故事吧？”小灵芝有些挫败，蹲在石凳上，默默数杯盏中飘着的叶子，轻轻叹了口气，“你像是什么都知道。”
桌对面斜倚着的人笑了，“其实我不知道的事很多。”
“他们动身去斩杀妖兽的时候，我不知怎么瞬间回归了本体，而且知觉全无。等我再次睁开眼又能动弹的时候，那妖兽已经半浮在潭水中，不远处就坐着他们两个。准确些说，是一端坐，一横躺吧。”小灵芝随口道。
女子却像是想起了什么，一反笑容宴宴，有些认真地问道：
“那只曲子，叫什么名字？”
小灵芝似乎被吓了一跳，“那束抹额的少年确实唱了一支曲子……可他说得太轻，且只说了一遍，就没听清。”
“嗯……”
小灵芝这个拿来换东西的故事似乎已经说完，也再顾不上什么矜持，伸手便去抓桌那边的点心，正要往嘴里塞，忽然来了一句：“小姐姐，你先前说，穿紫衣裳的少年将那束抹额的少年看得极重却不自知，我倒觉得恰恰相反。”
“何以见得？”
“我醒来时，见那紫衣少年睡在他膝头，安安静静的，一点不像先前的活泼样子，应该是灵力耗损、精疲力竭的缘故。可睡着也不大安分，滚来滚去滚得开心，一不小心滚到了地上，那束抹额的少年又小心翼翼地把人给捞回来，放在膝头，手还轻轻搭在那人额头。可后来那紫衣少年将醒的时候，他又把人悄悄移到了一边的叶堆上。”
“……”
“他那时的眼神特别认真，尤其是看着那个少年的脸的时候，他笑了。”
“小姐姐，你知道他笑起来有多好看吗？好像冬天悄悄过了，要化雪似的。”
……
“蓝湛，她说你要化雪了！这我可没见过，你化一个给我看看？”
茶舍二层的一方竹帘后传出清朗笑语，少年独有的嗓音里含着一丝窃喜和逗弄之意。
被问之人耳廓微红，不知是为了这个比喻，还是因为年少的旧事为人娓娓道来。他伸手将眼前的少年拢入身前，让他微微扬起头，两人鼻尖相抵。
故事引得堂中人身临其境，说书人言语行至夜风起处，山间的风总有些凉。可两人贴合着掩在竹帘后，并无一丝寒意。
“蓝湛，你小时候怎么这样别捏，让我正大光明地靠着不好吗？”偏偏要做了好事不言语，白白被自己占了半天便宜。
可蓝湛似乎一直这样。
不知不觉，自己似乎已经占了含光君天大的便宜，夷陵老祖这辈子也只能以身相许，才能不叫含光君吃大亏。
魏无羡任凭两人视线交错，彼此的碎发被鼻息拂起，笑眯眯地看着眼前人。
蓝忘机没有回答，只是俯身凑得更近。两人唇角碰在一处时，魏无羡感觉到他唇边扬起的弧度。
化雪的模样，他看见了。
TBC.
